大文学 - 其他小说 - 六爻在线阅读 - 第 59 章

第 59 章

    严争鸣一时间有些举棋不定。

    他虽然没说出口,程潜却经看出他心里疑虑,其实程潜大部分时间都是很会察言观色的,只是他多半不会宣之于口,也基本不往心里去。

    见大师兄踟蹰,程潜接话道:“你要是想去看看,我们现在就去找二师兄他们。”

    严争鸣沉吟着没动地方,好一会,他忽然不着边际地说道:“师祖至死都在挂念门派,宁可身死魂散,也要将魂在铜钱里,替门派拦下大劫——破妖谷,毁噬魂灯……况且他虽然走火入魔,却也不像是恶贯满盈的人,若你是师父,就冲这份情义,你会狠心将他葬在树下么?”

    程潜顿一下,没有面回答,反问道:“那小渊呢?要是我们真的在南疆堵到他,你打算怎么办?”

    严争鸣眉头紧锁,是半晌没吭声。

    无论韩渊之后选择一条什么样的路,他当年杀程潜的时候并不是出于本意,中画魂之术的人连自己碎尸成块都无知无觉,韩渊根本无从抵御,这些严争鸣都心知肚明——但知道归知道,他始终心怀芥蒂。

    这时,他心里有一个小小的声音问道:“当年若是反过来呢?如中画魂的人是小潜呢?”

    这念头一冒出头来,严争鸣就忍不住想得入神。

    他的目光缓缓地移到程潜身上——程潜的模样其实与少年时差别不大,只是高一点,眉目与骨骼少许长开些,轮廓依稀当年。但严争鸣每次仔细看他,都会产生某种说不分明的觉。

    他一开始还以为那是多年不见的陌生,后来发现不,因为他每每一闭眼,就恨不能连程潜有几根眼睫毛都记得清清楚楚。

    按理说,熟悉的人或物不都应该熟视无睹么?

    严争鸣却发现自己越来越不敢盯着程潜看,总觉得看多会灼眼似的。

    “如是小潜,当年我可能根本不会看着他跳海离开。”良久,严争鸣无奈地得出这么一个结论,他暗自叹口,有点愧疚,因为自己实在是太偏心。

    严争鸣在旁边这么前想后,目光不免显得有点痴痴的,程潜一时间想起那竹林中他眉心蹿起心魔的样子,突然有点烦闷。

    “这些烦心事本来就不该上他的心,”程潜心里暗道,“有什么疑难,大可以全让我去办,这么为难做什么?”

    大师兄吃这百年的苦,实在经足够,程潜决定让他以后只管吃喝玩乐,偶尔摆一摆掌门的谱,过过作威作福的瘾就行——自己经连七道大劫都扛下来,难不成还扛不住扶摇派这根摇摇欲坠的梁?

    “走吧,地锁既然在掌门印里,那朱雀塔我们无论如何也得去看看。”程潜说着站起来,伸手去拉严争鸣。

    严争鸣出于某些不可说的原因,每次程潜的手在眼前一晃,他都会不由自主地紧张,于是下意识地一挡,一把抓住程潜的手。

    程潜指尖冰凉,唯有掌心处有一点稀薄的温热,却好像会灼人一样。

    严争鸣不动声色地哆嗦一下,没舍得松手。

    程潜不以为意,“啧”一声,反手捉住“捞钱公子”那只带铜钱戒指的爪子,粗暴地将他那枚有碍观瞻的戒指撸下来揣进袖子里,叹道:“行,这回没人扇你巴掌……弄这么个仿灵带在身上,我看你可真是吃饱撑的。”

    严争鸣手上陡然一空,心里一瞬间怅然若失起来,程潜却经先他一步往酒楼外走去。

    方才那股冰凉的触仿佛还在指尖,严争鸣在后面恋恋不舍地活动一下自己的手指,觉自己有点不常。

    难道是太热,程潜手凉,能避暑镇宅么?

    程潜此时经走出大门,见他还在那磨蹭,疑惑地回头问道:“师兄,你干什么呢?”

    严争鸣嗫嚅道:“我……嗯,有点热……”

    他一边吞吞吐吐一边唾弃自己,小潜不是什么外人,小时候练完剑澡也不洗就在他床上滚过不知多少遍,直说“你过来让我蹭点凉”能怎么样?

    顶多也就是挨个白眼嘛!

    然而严争鸣偏就说不出口,说不出口还不算什么,他心里如野马脱缰,绪一发不可收拾地奔着越来越诡异的方向去,脑子里浮现出一个他伸手将程潜囫囵个地抱个满怀的情景。

    真事似的!

    严争鸣忍不住暗自打个哆嗦,这实在太怪异,难不成这么多,那回练功的心魔还没消?

    可是随即,他心里升起某种隐秘的向往。

    着实是辗转反侧,抓耳挠腮。

    “这他娘的怎么跟传说中的少女怀春那么像?”严争鸣一时间被雷劈一般地僵立在原地,魂不守舍半晌,脆弱的心肝发出一声断般的呐喊,“苍啊,我一定是练功岔。”

    魂不守舍的严掌门和程潜一路出小镇,沿着野外山脉往山中灵最丰沛处找过去,可还没找到李筠,先听见混乱的人声。

    远远的就看见一辆招摇的飞马车停在那里,车身上珠光宝,纱帐翻飞,弄得周遭总好像要下一场花瓣雨似的。

    飞马这东西可不是一般人能养活的,起码得有明明谷那样规模的门派才能供得起。况且修士凝神后不久就能御物,大能们缩地千里也是寻常,忍着上的寒风,乘坐这样张扬的飞马车出门,如不是修为低微不能御物,就纯粹是为显摆。

    无论是哪种,车里人的层次想必都高级不到哪去。

    马车上面的华盖极轻薄,雕满符咒的纱帐放下来,只见车里坐着一个年轻男子,他懒洋洋地往那一靠,长得确实是眉清目秀、人模狗样的,但好得并不端,左眉上压着一颗红痣,给他平添几分说不出的戾。

    有至少十来个修士鞍前马后地跟着飞马车,一眼扫过去,个个修为不弱,还有两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一左一右地跟在马车后面,这二人衣袂翩然,周身带着出尘之,恐怕还是元神以上的高手。

    被这一圈人虎视眈眈地围在中间的,是那赤脚郎中一样的李筠。

    李筠心技巧,可惜分神太多,一肚子贼心烂肺,反而不利于修行,年幼的时候还有程潜在他面前激励一二,后来跟着严争鸣混油,专心致志地去搞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旁门左道,这些年在修为上一直表现平平,不上不下的,在元神将成未成的坎上卡十来年毫无进益,自己也不知道着急。

    水坑悬在他头顶上,浑身的毛都炸起来,冲那马车中的年轻公子叫骂道:“谁是鸟?我看你尖嘴猴腮的才是鸟呢!就算姑奶奶真是只鸟,那也是别人养的,带着你这么多爹来巧取豪夺,真不要脸!”

    马车中的年轻人看起来脾不怎么样,但明显是真将水坑当成一只会出言不逊的小鸟,挨这样一顿臭骂也没和她一般见识,反而觉得很有趣,嘻嘻地李筠说道:“我看这位道友走的是丹道吧?听说丹道最是要专注,一点也打搅不得,你带着它岂不吵闹?者丹道也不容易,扔进丹炉的草药都是真金白银的资源,这位道友……啧,也时常囊中羞涩吧。”

    李筠虽然长着一张货真价实的小白脸,却有点不修边幅,尤其他经在南疆乡野间流窜许久,此时身背破筐,高挽裤腿,不知从哪里溅一身碎泥点子,也确实是个货真价实的穷酸。

    “我给你黄金千两并张大能符,”马车中的纨绔道,“眼下朱雀塔开门在即,此地聚集不少修士,你若是缺什么资源,有这张大能符咒在手也足够跟他们换些好东西——将这鸟卖给我吧。”

    李筠听没吭声,看起来仿佛真被这价码打动。

    水坑顿时急,她这二师兄胆小没原则,说不定真能干出将她卖的事,顿时在他头上好一阵兴风作浪:“你敢!你敢卖我,掌门打断你的腿!”

    纨绔和纨绔不一样,像大师兄那种,虽然只会窝里横,但大部分时间都还能讲道理。

    这位坐在马车里的却不同,虽然也能装出和颜悦色的样子,实际却丝毫不含糊地让手下人将李筠他们围起来,做好抢或者买的两手准备。

    李筠眼珠微微一转,心里暗道一声麻烦。

    他伸手将叽叽喳喳的水坑鸟抓下来,嘀咕道:“小师妹,要不然我先把你卖,回去搬救兵把你抢回来怎么样?”

    他不大担心水坑,水坑虽然不算很机灵,但是很知道高地厚,做人也十分有分寸——比方说大师兄不在,她发现自己没有靠山,就从不主动招惹别人。

    水坑狠狠地啄他一口,李筠愁眉苦脸地寻道:“拉倒吧,你还不值一千两金子呢……唉,算,谁让我是师兄呢?”

    他将水坑的鸟喙一捏,不让她出声,摆出一副进退两难的神色拱手道:“这位公子,你出价是很高,只是我这小畜生你也看见,脾差难养活,万一得罪公子……唉,这好歹也是一条性命。”

    马车里的锦衣公子见他黏黏糊糊地不肯松手,脸上不耐之色一闪而过,似乎是不打算和李筠废话下去,他开口催促道:“我花大价钱买它,自然会好好养,你只说是卖还是不卖吧。”

    他话音没落,水坑却仿佛看见什么,她猛地挣开李筠的手,往人群外闯出去。

    一个修士见,立刻要伸手将她打下来,一道真元经破空而去。

    就在这时,那修士突然到一阵毛骨悚然,随即,一道剑精准无比地削过去,那使剑的人似乎不屑偷袭,并未伤他,只堪堪将他那道真元撞碎,随即剑意消散开,凉意连周遭酷暑都给浸染个清透。

    所有人蓦地回头,只见两个人远远地过来,似乎是转瞬就到眼前,那两个不远不近地跟在飞马车后的老者蓦地色起来,越过人群迎上去,戒备道:“两位道友何处去?”

    水坑鸟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就有种“出事找最靠谱的人”的赋,只见她一头扎进程潜手里,将方才悍妇骂街的凶收个干干净净,委屈地诉苦道:“就是那个人在半路给我下网,害我变成这样,现在他居然还阴魂不散地追到这里,姓李的瘪见财起意,打算要卖我呢!”

    姓李的“瘪”:“……”

    程潜伸手拢拢水坑的头,扫一眼马车里的那位,随即将目光落在车前的两个老头子身上。

    就在李筠提心吊胆地以为他要出言不逊时,只见程潜这一行人微微点点头,虽说不算脸迎人,也算客客的。

    “多谢这位道友青眼,看得上我家这小雀儿,”程潜慢条斯理地说道,“只是她跟在身边久,通灵性,像半个家人一样,我们平时也没有拿她当宠物养,不出售,还请见谅。”

    严争鸣在旁边没吭声,将那看起来很值钱的马车从上到下扫视一番,心里暗暗决定回山庄也要弄几匹飞马来养,纵然没什么用,坐上去显摆一圈总还是可以的。

    程潜曾经一度是“与人一言不和,要大打出手”,但那并不代表他好斗,他只是没办法。

    如今他一身修为足以横行九州,加上手中一把霜刃,早就无所畏惧,待人接物却反而客起来,这一番话说得丝毫不谄媚,也并没有露出高傲,虽然语淡淡的,但说话间,他一只手掌始终小心地捧着那只碎嘴的鸟,倒显出几分通情达理的真挚来。

    马车上的青年居高临下地看着程潜,皱着眉道:“你们也是来朱雀塔碰运的?”

    程潜一眼就能看出来,此人水平恐怕还卡在凝神这一道坎上,他心道:“管得着么?”

    但因为不大想节外生枝,还是回道:“我们打算去南疆,经过此地,路过而,若是能顺瞻仰一下朱雀塔风姿,倒也算是意外收获。”

    见那青年如此不识好歹,其中一个跟在车前的老者也忍不住回过头去,与那车上的青年低声叮嘱几句。

    但也不知那老头说什么,他不开口还好,这一开口,话音都没落,那青年先急,指着那老修士道:“我家养着你们这些人有什么用,一个两个的,连路上碰见的野修士都要有诸多顾忌——我就要那只鸟!”

    那老修士上岁数,更是一方高手,到哪不被人巴结?他此时当众被一个黄口小儿当众这样吆喝,脸色顿时难看起来。

    严争鸣将在程潜手中享受夏清凉待遇的水坑揪出来,心里总算舒坦一点,这才有暇低声慨道:“真是难得碰见一个比我还混蛋的人啊。”

    他这样有自知之明,别人简直没法说什么。

    严争鸣说完,冲李筠打个手势,开口道:“说我们不卖——师弟,走。”

    说完,他连御剑都省,真元直接作剑影,载着他直冲云霄,一身剑意锋芒毕露。

    那两位元神老者面面觑,神色俱是戒备——使剑的修士千千万,却不是每个人都能被称为剑修的,剑修者,元神可为利剑,外放体外能叫人真假难辨。

    修炼元神之剑何其艰难,时地利与人和缺一不可,至少百年工夫不可,眼前这人年纪轻轻有这样的成就,前程恐怕不可限量。

    剑修本就难得,稍有成就者大多不可一世,像严争鸣这样的境界,还肯与后辈说句人话,基本经说得上是礼遇有加,偏他们这御剑都御不动的少爷生一双二五眼,竟还觉自己遭到轻慢,当即怒不可遏道:“既然你们不管用,我就自己来。”

    两位老者没来得及制止,那青年袖子中飞出一面小旗,上面花花绿绿的咒文如招魂幡,不知是哪里弄来的宝贝,似乎催动者的修为毫无要求,顷刻间将周遭卷进其中,改换地造个小世界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