（三）

    之前那些涉嫌失踪案的嫌疑犯，只有老管家宋效在一大早到了第五大队，那个老头在宋家做了三十年仆人，见多识广，坐在耀东对面居然有种不怒而威的气势。

    “效叔，今天叫你来主要是想跟你确认几个问题。”耀东很客气的开门见山，“最近东城水道上发生了不少人命案，经我们调查发现居然涉及陆小凡。你作为当时的当事人之一，是否知道陆小凡最后到底去了哪里？”

    效叔慢慢道：“那个女人四年前，你们府衙查了三个月，我们宋家把西城警局也叫去了，也查了三个月，都无线索。最后定性为失踪，对不对？”

    “所以你们认为她没有死。”

    “不是，如果她没有死，一定会继续纠缠六爷。”老头子点起烟斗，慢腾腾道，“我们宋家就没现在那么太平啦。”

    “据说，六爷当时是准备和她……私奔的。而当时你一直是支持六爷的。”

    “私奔……”老头子笑道，“又不是演戏。哪有那么多红拂夜奔的戏码？当时我们少爷被那女人迷惑了，六爷是我一手带大的，他要做什么，我都支持。虽然其实他要放弃宋家的地位，我是不希望看到的。”

    “我们最近找到一个四岁的小女孩，dna测试后，证明是六爷的后代。你知道山下家的那个女人死了吧？这个女孩……就是她告诉我们府衙的。”

    老头子眼里露出冷笑，抬头道：“是吗？陆小凡留下了后代吗？她当时失踪的时候的确有身孕，这也是我们努力找她的原因，因为孩子可能是宋家的血肉。但你说四年后忽然蹦跶出这么个孩子，我倒想见一下。你能让我见一下吗？”

    耀东笑了笑：“这却不能，我们要保护孩子。如果宋家真的对她有兴趣，让六爷亲自来相认吧。”

    老头子眯着眼睛道：“耀东啊，我今天来是给你面子。你不会就是问这些不靠谱的话吧？关于傲来河水鬼的案子，和我们宋家有什么关系？”他眼中精芒闪动，“你若真觉得有关系，有证据，就拘押我，或者拿着海捕公文去抓我们六爷。不要做这种没意思的谈话。”

    耀东退出了审讯室。他低声问一直在旁边观察的端木可乐，“怎么样？”

    端木道：“你问到那孩子和山下玲子关系的时候，他明显紧张了一下，血液流动加速。别的就看不来了，他似乎有恃无恐，是不是知道我们现在手上没有那个孩子？”

    “那就奇了，这条消息我们还没放出去。”耀东皱眉盯着审讯室里的宋效。

    哥舒信和王乐冉带了三十多个官差，找了一整天，走遍了有水的地方，并没有找到怪物的巢穴，反而被路上的服常嘲笑了好几次。

    眼看天色已晚，他们只能打发官差回去，阿信不甘心地看了眼山梁，他知道每耽误一分钟，小女孩都会危险一分。

    “它可能躲在山里的任何地方……”乐冉叹息道，“我们怎可能知道它在哪里，只有妖怪才能知道妖怪在哪。”

    “阿铁……你有没有办法？”阿信悄悄在心里问道。

    “我或许有办法，但你确定你需要这么做吗？你在这个女生面前，用我来找巢穴，无异于把我暴露给她。这丫头可是见多识广的。”铁刀笑道，“你确定一定要这么做？当然，日后你若能把她追到手，自然另当别论。”

    阿信抓了抓头皮，望向四周的深山，认真回答：“我很确定。”也不知是确定要这么做，还是确定以后可以追到王乐冉。

    “我觉得如果巢穴在河流附近，服常却不知道在哪里，那巢穴很可能在水底。你站到水里，剩下的就交给我吧。”铁刀叹了口气。

    哥舒信低声对王乐冉道：“我有一个办法，可以试试看。”说着他盘起裤子，站到了河水中央，将铁刀托在掌中。刀锋慢慢溢出暗青色的气息，将周围的气流聚拢起来，刀锋陡然一亮，四面八方的水波同时分开，河里鱼虾惊吓地到处都是。天上乌云汇聚，飘起凄风惨雨。

    “去西面……”铁刀慢慢道。

    哥舒信提着铁刀，王乐冉小心跟在他身后，表情平静什么都没说。他们冒雨沿河一路向西走了五里路，刀光再次亮起……河水如升龙出海般卷起，淤泥中出现一个白森森但长满绿色蔓藤的洞穴。

    洞穴里干干净净，地上山壁依稀都由白色的物件铺就，王乐冉的“晴好”变做一盏灯笼，将十多米深的山壁照得透亮。两人同时倒吸一口冷气，那白色的山壁居然都是骨头……有鸟兽的，有人的……粗壮的拼凑做成了柱子，细碎的被贴在山壁和地上……前方一张骨床，全都由人肋骨铺成，床上一大片碎布，仔细看好像婚纱的模样。

    “孩子都被你们抢去了！为何还要苦苦相逼！”一个阴测测的声音在石壁回响。

    一具骷髅蜷缩在骨床边，娇小的骨骼，宽阔的骨盆，乌黑的长发长在白森森的头骨上，胸前挂着一枚类似刀柄的枯骨。

    “你……”不知是否错觉，阿信觉得对方的骨头上正生出血肉，幻化成一张明媚倔强的脸。“你到底是什么？孩子不在你手里？”

    妖怪披上灰色的碎布，她脚踩红鞋，四壁亮起诡异的绿火，“我是哭纱，为陆小凡死时的怨气附着婚纱所化。你们若是来找珂儿，那就是找错地方了……若是来找杀人的妖魔，要看有没有本事。”但她挣扎了一下并没起得来。

    哥舒信铁刀斜指，微微吸了口气，身上杀气骤然弥漫山洞。

    “且慢……”王乐冉站在他们之间阻止道，她注意到对方胸口骨头断了几根，那是新的伤。“若你真在意那个女孩，何不听我一言？”

    宋家的老六宋雪城是当代家主的小儿子，自从陆小凡失踪后，他娶了谢家三女儿婉琳，生了一双儿女。两家联姻不仅带给他个人美好的未来，生意上的合作亦顺风顺水。

    此刻，宋雪城在私人会所“细柳”里喝美酒抽雪茄，闭目养神。手边报纸上，通篇都是因为昨日的凶案。被旧事重提的陈年往事，触目惊心的连环杀手杀人，让他心里仿佛压着铅块似的。红鞋子、钻戒、四岁的女孩……这到底是怎么了……

    今日一早，第五队的耀东就前往宋家拜访宋雪城，但宋家六少爷根本不愿见他。而因为没有确凿证据将他和凶案联系上，耀东并没有办法闯宋宅。宋雪城找了个间隙从家里躲了出来，在私人会所消磨了一整天。期间妻子谢婉琳来见过他一次，两人大吵了一架。之后，他独自喝了一天闷酒，酒量很大的他居然就这么醉了。

    醉眼朦胧间，那个魂萦梦绕的女子仿佛又出现在眼前，火热的胴体，修长的玉腿，以及眉目间的万种风情……

    “对不起啊……对不起……我不知道我们的孩子还活着啊……那天……我到码头的时候，晚了……我原本是想跟你上船的，真的是想一起走，走得远远的。”宋雪城从沙发滑到地板上，爬了两次都没能爬起来，那张顾盼生妍的俏脸笼罩在灰色的碎布下，在灯火中五官变得扑朔迷离。只是……他伸出手却什么都抓不到。

    外面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头进来，将他扶起。灯光阴影处，一道暗影默默消失。“对不起啊……对不起啊……你是来杀我的吗？对不起啊……”宋雪城迷迷糊糊地不停说道。

    老头他蹲在宋雪城面前，道：“少爷，阿效听你的吩咐。”

    “效叔……”宋雪城挣扎着坐起，“你知道吗，孩子的消息有了……当时你替我找了三个月，都没找到。现在有新消息了。”

    “是的，但是听说她在警局里失踪了。”效叔替他倒了杯水，皱眉道，“你干嘛喝成这样。你和四年前不同了，有妻有儿。”

    “替我找到那个孩子，四年前我对不起她娘……不能再对不起她。”宋雪城把水一口喝干，“效叔，我能依靠你吗？”

    “好的，少爷。”效叔叹了口气。

    “效叔，我能依靠你吗？”宋雪城却又面无表情重复了一遍，他看着老头子的眼睛，手扶在对方肩头。

    “一定办成。”效叔深吸口气，“老奴，舍了这把老骨头，也会护住宋家和少爷的未来。”

    “这事我不能自己出面，你替我找到那个孩子，把她带回来。任何代价都可以。”宋雪城他看着照片上女孩惊恐的侧面，低声道，“这个孩子，应该叫珂儿。宋珂。”四年前那班没有赶上的船，现在算是回来了吗……

    效叔扶着宋雪城来到会所外面，豪华红棚马车就停在街头。子时刚过，红城广场霓虹仍在但路面已冷清，冷风一吹宋雪城酒气再次上涌。

    “宋效……”声音由远及近，又由近及远。

    效叔抬起头，一个飘忽的身影出现在十多米外店铺的顶上，月光照在那灰蒙蒙的女子身影，有种暗红的森然。“这不可能。”效叔一愣扫视四周，周围一条人影也没有，周围的霓虹闪了几下，全都熄灭。

    “宋效……”女人发出飘忽的笑声，“你那么快就不记得我了？今早你不还抓着我的手……让我把手给你吗……”

    “这不可能！”效叔拳头慢慢握紧，“你已经死了。”

    “装神弄鬼的，效叔，她是谁？”宋雪城皱眉问道。

    “她你都不认识了，六少。她是飞燕啊。从前我伺候你的时候，飞燕就在外面勾搭这个老头子。”另一个声音慢慢响起，仿佛来自另一时空，漂浮在宋雪城的耳边，“你不认识她，总认得我吧。”说话的身影在另一头的道路上，飘忽迷人摄人心魄的窈窕女子……

    “小凡……”宋雪城从没想过能这样见到陆小凡，“你是来带我走的吗？带我走吧……”他酒还没醒，跨前两步一个趔趄摔在地上，猛的又爬起来继续向前。

    “不许再过来！”陆小凡高声叫道，“有些事情，我必须弄明白！”

    “你问……”

    “四年前，我早产生了孩子，一清早你派效叔来接我。是不是？”

    “是……”

    “他不是一个人来的，你知道吗？他是和谢家老三一起来的。”

    宋雪城全身发冷，转身看着宋效，颤声道：“是你？”

    “不是……”效叔不断摇头，“少爷，不要信她！”

    “你还说不是！”那窈窕女子一声暴喝，身上的肌肉皮肤同时爆开，露出鲜血淋漓的面容和血迹斑斑的身体“这就是我当时的样子！你还敢说不是！你那天还跟我说，私奔的路线六爷只告诉你宋效一个人！但就是你出卖我们！是你！联合了飞燕，在我们行动前出卖了我！抱走了我的孩子！”

    老头子身子开始哆嗦，四年前清晨的那一幕仿佛在他脑海中重演。那个女人不断求他，让他放过孩子。这些事情本来只有他和极少数人知道，其中一个刚刚被他杀掉，为何现在反而变成人人都知道？

    宋雪城瞪着效叔，大声道：“到底是不是？你现在不认，我回去用家法问你！”

    “是……是……”效叔扫视四周，老脸神情不停变化，“是夫人逼我的。少爷，我也是为了宋家，为你的未来。这个女人不死，你怎么能死心。你如果不能和谢家联姻，老爷面前你怎么会有地位？你也不会有今天的成就！”

    “你混蛋！”宋雪城一脚踹在老头子身上，“那是我的女人！她怀了我的孩子！枉我是那么的信任你！”他忽然变色道，“我的珂儿呢？是不是也被你弄走了？”

    效叔退后两步，不理睬他，而是对着虚空里漂浮的女子道，“装神弄鬼的，若真有鬼魂，四年前就该来找我。何用等到现在？你到底是谁？”

    “那这事情你认了？”飘浮的女子慢慢问。

    “认了又怎么样？”效叔挺起腰杆，望向四周高声道，“你们就算是西城府衙，即便是耀东来了，就以为能抓住我吗？”老头子对宋雪城道，“四年前，我一直劝你，劝你不要一意孤行。你不听！那么大的家业，那么多吃饭的嘴，不如一个烟花女子的甜言蜜语。为了宋家，我必须阻止你。所以我假意支持你私奔，在临行一天将你灌醉。然后和谢家三小姐一起去对付陆小凡。那个女人一直求我，求我。我动了恻隐之心，把刚出生女孩交给了飞燕，也就是现在的山下玲子。这是我的错，大丈夫做事情要心狠手辣，若我当时斩草除根，就不会有今天那么多麻烦。山下玲子把小女孩送到了西城的教会学校，找了对夫妻领养她。而她……我替她张罗了一个好人家嫁了，却还是不断以小女孩威胁我，勒索我！”

    他这番话说完，房顶上的山下玲子摘下面具和伪装变回端木可乐的模样。而道路中央的女人却还是一动不动，低声道：“我只想知道珂儿在哪里，那天若不是我在水里，发现你在凿船底，她当时就淹死了。”

    宋雪城要说些什么，却突然被效叔一掌按翻在地，“烂泥扶不上墙，我做了那么多，还不是为了宋家？”老头子对女人道，“这我可不会告诉你！我在河道上见过你一次，你到底是陆小凡的怨灵，还是别的什么东西？居然能在船上挨我一掌不死。”

    “她是什么你不用管！”道路两边出现了哥舒信和王乐冉的身影，“宋效，四年前陆小凡一案，近日林肯桥山下玲子一案，都是你做的。束手就擒吧！”

    宋效狂笑道：“就凭你们？”他眼睛闪出青芒，双掌高举身边有气流围拢，站在那里八风不动，从腰间抽出一把三尺长剑。

    女妖发出一声凄厉长啸，突然出现在老头子面前，一爪扣向对方胸膛。宋效长剑扬起华丽的金光……歪斜刺出却正是女妖无法防御的位置，只一剑就把女妖贯穿。但那女妖早知不是他的对手，完全是拼命的打法，爪子紧扣宋效的肩膀。宋效轻轻一侧身，身子变得滑不着手，将女妖让过之时又刺出三剑。

    哥舒信飞掠上前将女妖推开，肩头反而被宋效刺到，鲜血顺着胳臂流下落在刀柄上。

    女妖倒地不起，来自各种尸骨的枯骨纷纷四散裂开化作尘土。

    宋效冷笑道：“傲来河水鬼……不过如此。”

    “这是金鳞剑法……”王乐冉吃惊道，“这不可能！这是宋家家主才会的除魔剑法……他只是个仆人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在宋家三十五年，当然不是虚度的。”宋效昂首对哥舒道，“小鬼，你连妖魔也要救，也算昌龄营的？”

    “你们都错了，这是武当的游龙剑法……”铁刀漠然道，名门正派少林武当……他看到武当派的古老功夫由衷生出厌恶的情绪。

    哥舒信被他的杀意感染，向前三步遥望宋效，高声道：“妖魔人类，皆是生灵……”

    “一派胡言，妖就是妖！”宋效挑衅般的长剑背身收起，对阿信招了招手。

    哥舒信双手平稳的握住刀柄，目光坚毅，深吸口气全部精神都关注在铁刀上。包裹的布条寸寸断开，爆发一声轰鸣，刀锋自动出鞘，长刀骤然放出刺眼夺目的白光，长街上飓风卷起。古老狂野的力量从刀锋绽开，哥舒信大吼一声，长刀劈出！

    宋效变色，不断飞退长剑绵绵刺出，织出层层剑网……

    铁刀发出厚重的黑光，刀锋灿烂若星，磅礴汹涌如千军万马的杀意满溢长街，剑网被一分为二，宋效的长剑断为两截……老头子眼中射出恐惧的目光，仓惶大叫，“你杀了我就不知道孩子在哪里！”

    刀锋在宋效头顶三寸硬生生停住。老头子嘴角挂起冷笑，断剑旋动划向阿信的喉咙。阿信上半身向后平平后仰躲过剑锋，身形若风旋转，铁刀扫过对方腰际，把对方的内脏全都剖了开来。

    老头子看着小腹的刀口，慢慢跪倒在地，咬牙道：“原来是这把魔刀……列祖列宗啊……”他阴冷残酷地笑了起来，“原来是这把魔刀，会有人来找你这魔头的……”

    这是他第一次杀人，哥舒信微微颤抖，和铁刀一起沉默地站在街头，远处传来小女孩的叫声。耀东带着搜救队把女孩从宋家的货仓搜了出来，四周霓虹慢慢重新亮起……

    “自以为是的人啊……几百年来都是这般。”铁刀叹息一声。刀锋上鲜血不断滴在街道上，哥舒信望向四方，脸上一片肃杀，“不管你们是哪一代刀君的仇敌，尽管来找我吧。”他在心底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