（十）

    当《万妖图录》里的青年飞天龙王出现在年华楼，附着在铁刀之上的商景澜忽然百感交集。他早已击败年华楼外的道家喽罗，看到杨七郎、看到洛竞尧、王道韫，虽然都让他心潮起伏，但都不如此刻的震动。他忽然想到很多年前，那时道魔之争尚未愈演愈烈，那时自己还没成为妖王，充其量只是在十万大山中小片区域里称王称霸。那时他和洛竞尧、王道韫，时而争抢地盘，时而并肩作战啸傲山林。那时杜晋玄的师叔祖幽兰仙子还在，这些肖像就是她录到图录的。

    当时的自己，若知道日后杜晋玄会给十万大山造成那么大的伤害，是否还会出手救她？是否还会爱上她？是否会坏了那么多的兄弟情义？

    “这世上没有如果！”“你就是一条多愁伤感的老龙！”

    若是杜晋玄在面前，她一定会像当年那样教训自己。商景澜悠悠叹了口气，面前的战局已经到了最紧张的时候。青年版的三大妖王，正逐渐挽回劣势。杨七郎怒得哇哇大叫，而杨梦似乎并不准备召唤更多的通灵者亡灵，反而似乎在积蓄力量。

    但丁和路逡巡的大战，由于有各路妖魔的加入，变成了一场混战。尽管每到千钧一发之际，但丁总是能躲过五色神光，但商景澜知道，一切都到了临界点。

    “我们如果要救阿信，必须让这里爆发出巨大的能量！”铁刀小声道。

    “这不仅靠我们出手，还要有些运气。你觉得砍谁能获得最好的效果？”商景澜攥着白驹石问。

    铁刀狞笑道：“当然是惹得麻烦越大越有效果。”

    两个家伙同时大笑，心意相通的扑向道君临！道君临正和杨梦的青袍文士战在一处，全没想到在后方会有如此凌厉的攻击袭来！他踉踉跄跄躲过刀锋，却实打实地挨了商景澜一脚，钻心的疼痛让道君临身子躬得像只虾米。而铁刀一翻，又冲着他的脖子来了。

    道君临实在无处可躲，不顾一切地将《万妖图录》砸向商景澜。商景澜露出讥讽的微笑，将白驹石抛向空中，双手握刀喝道：“横扫千军！”一种近乎苍穹万物的力量，庞大无匹地凝聚在刀锋上，青红的刀芒割裂遭遇到的一切事物……

    嘭！喀拉！图录发出怪异的声响，而后就是延绵不绝的雷鸣声。白驹石造成的时间效应，影响了在场所有的宝物和法术，但丁·罗兰一个没留神被五色神光扫到了右臂，整条胳臂化作虚无。《万妖图录》翻滚着飞向天空，疯狂的妖力弥散开，撕扯着附近所有的生灵。

    杨梦大喝一声，七星镇魂灯发出清脆的鸣响，杨七郎和青衣文士同时回到灯芯处，三只青年妖王紧追不舍，却被数道苍茫古老的身影驱逐出去。路逡巡则肆无忌惮的挥洒着五色神光，将死神席卷向四周。

    天地在此刻停顿了。

    商景澜得意的抛出“梦之沙漏”到力量中心，五寸长的沙漏上还挂着那块白驹石。

    这一刻，先是静寂无声……而后，刺眼的强光绽放开来，超越世间一切的力量冲上云端。

    轰隆！周遭一片鬼哭神号……《万妖图录》变成一面破旧的画轴从空中落下，梦之沙漏断为三截，白驹石化作石粉，道君临被铁刀斩为两半。所有人都面带惊容，唯有商景澜欣然望着水被蒸干了的池塘。那里两座金色人像正在剥落金粉，哥舒信和王乐冉已在苏醒。

    “这该死的，到底怎么回事？”路逡巡第一次失态咒骂。

    与此同时，耀东带着大批游骑冲了进来。

    繁茂的林间，点点斑驳的阳光透下。两头小鹿抬头望了望枝杈间的阴影，丛林中湿地的芳香让他们很舒服，但周围一切都很陌生。忽然，其中一头感觉到一种毛骨悚然的战栗，飞快的向旁边跳跃几步。另一头小鹿略有迷茫地望着四周，突然林中射出数支羽箭，小鹿被强大的冲力撞出一步，抽搐倒地。那早已跃开的小鹿，惊恐地看着这一幕，蹦跳回来围着尸体转了一圈。而后，它也被巨大的冲击撞击到树上，红色布满眼脸，世界一片黑暗。

    阿信睁开眼睛，四周是炊烟袅绕的山村。老父正在屋外劈柴，母亲正将自己抱在怀中。一只灰色皮毛的小狗躺在大树下，伸着舌头打了个哈欠。他想要说话，却只是发出咿呀之声，这是怎么回事？他一着急，哇哇地哭了起来。

    光影闪烁，很快他到了能奔跑的年纪，带着一群山里的孩子穿梭于林野间。

    “阿信，这是新搬来隔壁的阿冉。你有空也带着她玩嘛。”母亲忽然揪住他的脖子。

    “阿冉？”阿信扭头望向篱笆下的女孩，青青涩涩的干净脸庞，腼腼腆腆的样子。“好嘞！阿冉，你帮我背着这兔子。”

    “兔子……好可爱。”阿冉说。

    “是好吃才对！”阿信纠正道。灰毛小狗直点头，两眼间的红点分外讨喜。

    “啊？”阿冉接过兔子，后退一步，忽然掉头飞奔。

    “哎！那是我的晚饭啊！”阿信和小灰一起拔足狂追。

    “没想到阿信平日那么顽皮，念起书来倒是有模有样。”父亲有些吃惊的看着小土墙内那一排念书的儿郎。

    人之初，性本善；性相近，习相远；苟不教，性乃迁；教之道，贵以专……

    “他看上了教书先生的闺女，自然要用功一点。”母亲捂着嘴轻笑道。

    “看来要准备聘礼了啊……”父亲轻抚须髯。

    “阿冉，我明日就要去京城赶考，若有所成，才不辜负你和老师的一片苦心。最晚三年，你等我回来。”

    “放心吧，有老灰陪着我呐。京城路远，山高水长，你可别看花了眼。”

    “我岂是那种人！”

    坐边的大灰狗懒洋洋抖了抖身子，地上的影子两人合为一人。

    走的那天，阿信走出十里山路，回头望去，天空飘起点点雪花，雪白的山径间，隐约一点殷红，依稀是阿冉那一点清朗的身姿。他咧嘴一笑，用力挥了挥手！

    “五年了，你说好三年就回来的……”阿冉坐在村头的大白石，痴痴地望着远方。“老灰，你说阿信，会变心吗？”

    大灰狗没有理她，只是用力舔着一条小灰狗。忽然大灰狗猛地坐起，它好像听到了什么，发了疯地向村口大路跑。

    “阿冉，我回来了！对不起我没考上进士……而且一路上遇到了许多事情。所以说好三年的路，我走了五年。对不起！”

    阿冉没有说话，只是大哭，这一世的恩怨都随着泪水涌出。

    几年后，他们膝下多了一双儿女；几年后，老父老母和阿灰都相继离去；几年后，他们的儿女也成家立业，儿子生了孙子，女儿嫁到了邻村。

    又过了几年，阿信和阿冉已是满头白发，他们漫步走在山路，满山遍野的野果，泉水叮叮咚咚，而阿冉已有疲态。

    “下辈子，我们也平平淡淡的好不好？”阿冉忽然说。

    “我倒想说好，但这个又不是我们能做主。”阿信轻轻打了哈欠。

    阿冉眨眨眼睛，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顽皮的神态：“那不论我躲到哪里，你都来找我好不好？”

    “太辛苦我可不找哦！”阿信嘿嘿笑道。

    “你！你个老不死的！”

    “好好……我找！”阿信笑道，“几辈子我都找。”

    一年后，阿信独自坐在山头上，边上跟着一条灰狗。他小声道：“我就会去找你的，你等着我啊。阿冉。”

    哥舒信做了许许多多的梦，睁开眼睛时大多都已记不得了。他只记得最后那个大山里的梦，以及梦到自己之后就一直在寻找一个人，在同样的城市里不同的街道，同样的航班不同的机舱，同样的学校不同的班级，同样的地铁不同的车厢，同样场次的电影不同的座位。不止一次的错过，再错过……他急得想哭，明明就是那么近，却就是遇不到。或者遇到了，却又无法说话，说话了但无法相爱。

    缘分究竟是什么东西？他看着身边同样从金粉剥落，却仍未苏醒的王乐冉，忽然觉得两人这么近，又那么远……

    当哥舒信出现，铁刀就自动回到他的手里。哥舒信只觉一股前所未有的强大力量布满全身，虽然不明所以，但他一眼就看到正被围攻准备逃跑的路逡巡，想也不想全力出刀！路逡巡奋力摆脱了青袍文士的“巴山夜雨剑”，冷笑洒出五色神光，腰腹却被但丁一拳击中，五彩羽扇脱手而出……

    失控的五色神光抹杀了一大片建筑，甚至许多刚刚步入的昌龄游骑还没明白状况就被绞杀。

    杨七郎怒吼一声，铁枪旋动绽放出万道金光将“羽扇”击落。路逡巡强忍痛楚飞纵到年华楼门口，前路却被一棵参天大树挡住。林琅琊不管不顾的化出原型一脚踢来，路逡巡即便将其击倒，却还是再次陷落重围。

    哥舒信终于正面赤手空拳的路逡巡，他双手握刀，青红的刀芒绽放起骄阳的光辉，刀风狂放张扬，年华楼的旗晃被一分为二，铁刀带着千军万马奔腾的杀意斩了出去。

    路逡巡袖口里短刃一闪，冷笑道：“这一刀，我云台岭就已见过。你以为……”但他说到一半，就无法再说下去，这转战天下的刀比之前商景澜用出时，更单纯阳刚狂放简单！也正因为此，才更加无法抵御！

    路逡巡的短刀拦在铁刀上，被他无从预估的庞大刀风席卷而起，短刃若朽木般折成六七截。他一脸仓惶地单手拦在刀锋上，两人动作同时一滞，“要杀我，你做梦！”路逡巡恨声道，他甚至抬手扣向阿信的喉咙。但先前受到但丁·罗兰重击的这时才爆发出来，他胸口一闷一大口鲜血翻了上来。

    哥舒信大喝一声，铁刀上亡魂嘶吼，刀锋以无可匹敌的力量突进！

    血光乍现，路逡巡的人头冲天而起！脖项上不知喷洒出多少鲜血，哥舒信脸上身上都被血雨打湿。路逡巡的人头落在地上眼睛仍睁着，死不瞑目。

    端木可乐跑上来，将哥舒信牢牢抱住。而哥舒信则回头望向依旧沉睡的王乐冉。杨梦和但丁罗兰共同舒了口气，杨梦走向耀东打点年华楼这一片狼藉的现场，但丁向哥舒信点了点头，无声无息的消失了。耀东将克劳德·斯诺铐起，而杨梦在哥舒信耳边轻轻说了句谢谢，亦带着林琅琊离开。

    阿信坐在王乐冉身边，她并没有恢复的意思，医护队的人匆忙将其送走。寒风中，阿信的心里空空的，他看着周遭的一切，觉得这是一幕大戏正慢慢合上帷幕。当人影消散，方才的惊心动魄将会只存在于传说中。她方才有没有和自己做一样的梦？方才那些究竟是梦，还是在哪一个时空的真实？